离开香港已经半年,那个城市斑马线上滴滴滴滴的响声,却总是在无数个午夜闯进我的梦里。
半年前,我向厦门缓缓归来,回归厦门,似乎比当年本科毕业就远走香港来得理所当然,只是当我走上离港的飞机,那与它相处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,挤满了心窝,无处安放,直至今日,依然别样惆怅。
三年之前,带着对香港的无数幻想,我宁愿背井离乡。那时的她,是幻彩香江的华灯初上,是琳琅满目的购物天堂,是享誉国际的那道最美天际线。三年之中,我宅在不足六平方米的房间,说不地道的粤语,不得不开始盘算开销,学习节俭,于我而言,香港渐渐华妆渐落,明媚不再。
时至今日,当我再回头,香港那局促的住房,拥挤的道路,急躁的路人,湿热的气候,莫名的优越感都来到眼前——她只剩一张赤裸裸的素颜。但即便如此,我却依然爱她,依然在飞机起飞的那个瞬间泪流满面,在午夜梦回里,想起马路上红绿灯的滴滴答答,彻夜难眠。
我在香港住过两个地方,念书的时候在沙田第一城,自食其力之后,只蜗居在葵兴的旧式洋楼。在那个不足六平方,比我家厕所还小的卧室里,一宅就是两年。其实这卧室,在香港都算中等。我曾费解,这样的居住环境,为何会有人甘愿投资移民,用内地巨大的套房,换这里的一寸天地?
小空间与大自由
在这个信仰“规则”,拼搏少靠爹妈,做事不提人情,连特首都能被调查的城市,原来有着这样的魅力。小小的屋子,能连接宽阔的公园,便捷的地铁,让你无论在元朗还是上水,一个小时内,都能去到港岛为生活拼搏。从荃湾去到北角,再去到上环,你可以听见四种以上的语言,不同肤色的人群穿梭,就如同闹市的招牌一样五光十色,什么话都可以说,什么人都可以爱。小到手工爱好,大到政治理想,都有可以容纳的集体与协会。
在香港找工作其实不难,数以千计的NGO社团每年提供数万工作岗位,加入其中,就有属于自己的一份温饱。内地眼里的金饭碗——体制内,不再是潇洒生活的唯一途径。多元与自由,让香港这个看似狭小的空间,爆发出无限可能。也让归来的我,不再对任何一种意见抱有绝对的否定,不再迷信权威,人云亦云。
秩序感与安全感
香港的拥挤闻名世界,如果你见过周末的沙田,见过午后的旺角,你一定会在内地的任何一条街道上都情不自禁地活蹦乱跳。
七百多万人挤在地势复杂、狭小的城市,但却因此催生了秩序。电梯靠右企,通道靠右行,上班高峰期的地铁也永远是先下后上,闸口出处永远有一群人排队拍卡,在这个行色匆匆的地方,大部分人都能不慌不忙地遵守那一套准则。该停的地方就停,该让的地方就让。圣诞倒数、书展大会,千万人口聚集,工作人员规划出路、调整入口,无论多大多密集的场面,永远有疏散的最好办法。三年时光,我享受着这样无价而令人赞叹的安全,终是被它的魅力折服。
务实化与人性化
父亲劝我归家时总说,香港很快就将被内地的城市赶超。内地经济的增长速度再过两年,就能将香港甩在后面。这几年来,“唱衰”香港也成了老生常谈,排除某媒体的“片面报道”,近年来,香港经济增长确实放缓,过几年也许真会开始衰退,但我始终认为,衡量一个城市的幸福度,不是冷冰冰的数字,不是难以感觉的经济增长,而是它给你切身的便利与安心。
在我工作的地方,有着不少内地派遣的高干,这些能力、素质双高的人,在谈及香港与内地时异常客观。一方面,他们骄傲于内地的进步,另一方面,对差距了然于心。内地某一线城市的领导跟我说,香港的廊桥,是最让他佩服的地方。“人车分流、与重要建筑无缝对接”是生活质量提高的关键。“上个世纪,我的城市就组织专家团来香港学习城市建设”,这个领导坦言,“这么多年了,比较像的,也只有高房价。”
地铁站工作人员为方便残疾人上下地铁铺道
抛开媒体,请自己来看看香港
我在香港工作那阵,恰逢中国内地、香港地区两者矛盾激化,作为在香港念书工作的内地人,我并未觉得自己生活遇上太大困难,但每天与我视频的父亲却让我“躲在家里,不要轻易上街”,想来香港的内地朋友也问我“我去香港是不是要戴口罩,是不是不能讲普通话,会不会被打?”直到我打开内地的新闻推送,才知道这种奇怪推测的源头。
大多数的媒体,除了激化矛盾,观看热闹,进行各种曲艺杂谈别无他用。信了香港媒体,它告诉你内地人随地排便,插队打尖,贪官卷钱,百姓愚昧不知抱怨。信了内地媒体,它跟你说香港人盲目优越、冷漠傲慢、打伤旅客、跪舔鬼佬。但这些都是事实么?顶多是片面的事实。生活在内地,也会彬彬有礼、英文流利、热情克制,能够谈论人权与自由,明白感恩与尊重。在我生活的城市,年轻人也能排着队,等待公车,拥挤的车上,也懂得随时随地让座老弱妇孺。而当你踏上香港这片土地,你就会看到,这里的人会为内地一个滞留机场,只吃泡面,为省钱回乡探亲的汉子竖起拇指,也会用撇脚的普通话,为内地的大妈耐心指路。
信息爆炸,满天横飞,如果没有保持一个免受打扰、深入思考、亲自看看的自由,那么我们跟被囚禁有何区别?
香港怕内地?
香港确实对内地有成见,媒体说“香港怕内地”,这说对了。但怕的原因,并不是怕被内地城市赶超。这是个协作的社会,同属一国,同胞强大,只会提供更好的资源互换、共享,香港的高层、富商喜闻乐见;香港资本积累丰厚,制度不同,对于中国而言,香港有它的意义,香港离不开祖国,国家也不可能真的“扔”了它,我们互相需要。
香港怕的,是被内地所同化。并不是说谁的文化更高级,我始终坚信,香港是中国的香港,但同时是一个有特色的地方,之所以是香港,之所以吸引来客,是因为这个城市跟内地城市不一样,我理解他们不愿被同化的心情。
雷同的建筑、雷同的布局、雷同的路名、雷同的大幅标语,内地很多城与城之间的区别轻易被模糊。长久以来,香港保持了自己的本土特色:冰室、茶楼、重庆大厦、霓虹招牌、叮叮车和赛马场;旺角、九龙、中环、铜锣湾、鰂鱼涌(chong);任何一个词,都只属于香港,只叙述香港,成为它的一个符号,那些歌曲、那些电影中的场景,让我即使没见过它,也觉得它熠熠发光。
我只是个过客
我最终还是离开了它。生活里除了自我,还有父母和家,我们很多时候终是不能过得如此潇洒。所以当某人说,多希望能让我永远长不大,我就泪如雨下。对我来说,香港从来不是家,不是目的地。它是一个站点。只是我路过的时候,眷恋地看了三年,在我三观形成最重要的三年,最终都要跟它挥手,告别风景,再登前程。
只是当我关上那个狭小的卧室的门,当我关上那个没有窗的大厅的灯,当我推着行李站在离港的安检口,对这个城市的感情就会将我淹没。尽管我知道,在这片速度飞快的城市,三年前,三年后,拖着行李箱,我来了又走,从来都是路人,不曾是个归人。但它对我,却不止是过程,还是一种永恒。
香港香港,你有着自由的风,与无尽的可能,可当我离开,伸出双手,除了沉甸甸的记忆和成长,我什么都带不走。那样的理念,那样的信仰,都成为我对厦门最温柔的期盼。只希望,我把深植在记忆里的那个风景,变成声音,变成文字,推动我的家,慢慢前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