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：名家论史 | 北大阎步克谈古代官品与官阶:冷僻角落里的奥妙
内容来源：
阎步克，王睿整理.古代官品与官阶：冷僻角落里的奥妙.社会科学报[N].2015-5-28(005).
古代官品与官阶：冷僻角落里的奥妙
中国大陆一直到 80 年代的中期，人们才知道，原来还有职位分类和品位分类这两种不同的类型。1985 年有一次大幅度的干部等级管理制度改革，随后人们发现，这种职位分类实际上不适合中国国情。随后的改革的车轮往回转，再次设回品位分类。
历代品秩勋爵
古代的官品官阶，可以分为按“官职分等分类”和按“人员分等分类”两类。我尝试把各种品秩勋爵作为整体架构，探讨他们之间的相互联系，把他们编织到一条连贯的线索之中。
周代的爵命。在周代，以“爵”作为基本的等级尺度，“公侯伯子男”是列国国君的等级安排，“公卿大夫士”是贵族官员的身份高下，后者可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阶。政治体制一旦变迁，品位结构也将发生变化。日本学者西岛定生有一个卓越的研究，认为封爵之爵和酒爵之爵有内在的联系。历史早期，一个氏族会有集体的宴飨，这种古老的活动后来演化为一种古礼，叫飨饮古礼。在饮酒礼上人的坐席和各种活动服从于一定的法则，这个法则就是长幼亲疏尊卑贵贱，以此安排人的坐席和敬酒行爵次序。敬酒行爵的次序，就是共同体身份次序的直观体现。
“立功者得爵”这一古老的传统在香槟酒礼上找不到来源，而在古礼“饮至”中有。“饮至”就是军队出征打了胜仗，凯旋还之，在宗庙里举行一个庆功典礼，这中间会有饮酒的环节，还有舍爵、策勋的程序，也可能包括庆功酒的程序。策勋就是把功劳记载在功劳簿上。杜预对这个礼节的解释是“既饮置爵，则书勋劳于策，言速纪有功也”。“饮至”很可能揭示封爵起源的另外一条线索，而中国古代有很多政治术语来自酒器。“鼎”就是政权的象征，“彝”就是法制的代称，“尊”也是一个酒器。封爵具有两个功能，一是确立尊卑贵贱的身份等级，二是褒奖功勋的激励手段。周礼设想的酒命，虽然未必是一个真实的制度，很可能是一种想象。但周礼这种等级，把“公卿大夫士”和“公侯伯子男”两套爵秩融为一体。
秦汉二十等爵。战国时期政治体制发生剧变，中国位阶体制随之改变。两种新兴的位阶出现了，一个是二十等军功爵，另一个是若干石的禄秩。商鞅变法之后，建立了完善的军功爵制，最初有十六七个等级，后来发展到二十个。二十级阶名，最高一级如果是皇子所封就叫诸侯，如果是公爵所封后来就叫列侯。第十九级就是关内侯，等而下之有大庶长，驷车庶长，大上造、少上造，右更，中更，左更，右庶长，左庶长，五大夫，公乘，公大夫，官大夫，大夫，不更，簮褭、上造，最低一级叫公士。
在秦和汉初，田宅根据二十等军功爵级来授予。在传统农村，土地是最基本、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，田和宅都跟军功爵级有关。商鞅创立这个制度的时候就明确了“明尊卑爵秩等级，各以差次名田宅，臣妾衣服以家次”，就是按照爵级来授予田宅。
军功爵位的施行意义不亚于一场社会革命，突破了贵族制度，迎来了全新的社会，一个功绩主义的社会和流动化的社会，“君子小人分野被取消了，万民同站在一条起跑线上，凭藉个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缔造自己的身份地位，军爵塑造新社会。”追求封爵是汉代人的理想。这在诗词甚至墓葬壁画中都有体现。比如射雀射猴图，实际上是封爵封侯图。
汉代禄秩。战国秦汉以来，另外一种新兴位阶是“禄秩”。禄秩非常奇特，其阶名都由俸禄额度构成。丞相没有秩名，他的秩级最高，号称万石。列卿秩二千石，相当于今天的部级，典属国也秩二千石。禄秩还有六百石的，再低的有百石，比如说县令就是六百石。而小县县令就叫县长，有四百石的，也有三百石的。
九品官品。即魏晋的九品。在曹魏末年九品官品出现，官品被分为九个等级，可是汉代的秩级有十五六级，显然太疏略。到南北朝时，人们加以细分，位阶的等级变成三十九阶，比汉代的繁密程度几乎增加了一倍。管理学者一般认为，繁密的等级更具激励作用，但繁密的等级增加制度成本，消耗资源。
唐代官品结构。唐代的官品结构，首先是九品构成框架，各种官职列在里面。比如说正一品，有太师、太傅、太保、司徒、司空。从一品有太子太师、太子太傅、太子太保。一二品官大部分都是虚衔，他们地位崇高，但对国家政治不起真正的作用。唐代显示了身份性的等级设计原则，把一些德高望重的元老忠臣，安排太师、太傅、太保的头衔，品衔非常高，但实际上只是一个身份的象征。
汉代的设置。 汉代不一样，汉代丞相对国务负有重大的责任，在级别上处于金字塔的顶端。汉代的级别设置和美国很像。美国行政部门最高的长官是总统，这也是功能性的等级制度设计。但汉代是身份性的等级设立。级别最高，身份最尊重的那几个是虚衔，是一种荣誉。列在九品之中的还有文散官和武散官，文散官和武散官又叫文阶官和武阶官。中国自古就是官本位社会。这样一个等级管理体系的形成，就标志着中国古代官员等级管理手段进入到了高度成熟的阶段。
历代位阶三阶段。周代，我们叫爵命体制。汉代二十等爵级，是身份等级。若干石禄秩，是官职等级。二十等爵用于维系身份，若干石的禄秩用于保障行政，我称之为爵—秩体制。魏晋到唐代形成了可以称为一元化多序列的复合体制。九品是一个大框架，把职、爵、阶、勋等全部罗列其中，这就是高度成熟的典范。
古人对纳入九品中的各种序列的功能有清晰定位。“爵以定高卑，官以分职务，阶以叙劳，勋以叙功”。可见，对各种等级的功能，古人已有明晰的认知。
品位分等与职位分等
我在官阶研究上花了十几年的功夫，其中最主要的收获，就是把品位分等和职位分等这样一对概念，引入到中国传统官僚制度中，让历史学科和社会学科相结合，从而给我们提供若干新的认识。
在品位分类下，官阶是个人级别，用来标志个人地位、资格、报酬，所以官阶与职位是分离的。等级管理一是给官职分等分类，二是给人员分等分类。即既给官职分等分类，又设计一套序列给人分等分类，这就是品位分等。因为职位有等级，人也有等级。职的等级和人的等级可以不一致，于是可能就出现了官大职小、职大官小、有官无职、有职无官的情况。而职位分类则不同，它只给职位分等分类，不给人分等分类。由于官和职一体，就不存在独立于职位的官阶，等级随职而定，不跟人走。
品位分等的优点就是以“人”为中心，因为给人分等，它的优势有利于协调能力和资格之间的矛盾，保障官僚个人品级，赋予官员稳定感、安全感。品位的存在就显示了灵活性，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能力和资格之间的关系。
职位分类分等的优点是以“事”为中心，职位由权利、责任和资源构成。职位分类是职责和权责的分类，特点是注重科学、效率和保证同工同酬。
美国在上世纪之初，率先实行了职位分类，对各个联邦职位、州职位，一一规定相应的资格、权利、职位、报酬、待遇等。之前，英国的文官制度很早出现，实行的是品位分类。有学者认为，品位分类比较传统，在技术上也相对简单，因为给人分等是相对简单的事。而职位分类在工作量上相当之大，技术上相当复杂。
美国实行了职位分等之后，逐渐对其他国家地区发生影响，欧洲各国开始逐渐向美国靠近。日本和台湾地区等，大概在二战后 50 年代中期也开始逐渐向美国的职位分类学习。中国大陆一直到 80 年代的中期，人们才知道，原来还有职位分类和品位分类这两种不同的类型。1985 年有一次大幅度的干部等级管理制度改革，随后人们发现，这种职位分类实际上不适合中国国情。随后的改革的车轮往回转，再次设回品位分类。
引申出的问题
用品位分等和职位分等这一对概念来看中国古代官阶，我们突然发现，汉代的若干石禄秩具有级别从属于职位之性质，而唐代的文阶、武阶是独立于职位而从属个人的位阶。一个重大的问题就出现了：为什么汉代的官阶有浓厚的职位分类色彩，而唐代的位阶有浓厚的品位分等色彩。汉唐之巅职位分等和品位分等是从哪儿来的，这是学者从来没有提出过的问题。
品位分等，跟贵族化的官僚倾向有更大的亲和性。职位分等，跟专注皇权、工具性官僚有巨大的亲和性。
铁腕皇权能够严厉控制官僚，就有能力使官僚成为卓有效能的行政工具，对官僚的个人权益专属皇权较少关心，而且倾向于按职位给予待遇。在中国历史上，有的时候皇权比较弱势，而官僚的势头大涨，他们逐渐开始增加了自己的自主性，增加了自己的特权，最后官僚变成了封闭化、世袭化、甚至贵族化的阶层，在这个时候品位分等的安排就会发达起来。简单地说，贵族化的官僚倾向于品位分等，工具性的官僚倾向于职位分等，这和一个强大的皇权或者是软弱的皇权相关。
先秦“公卿大夫士”是中国官阶制发展史上品位分等的高峰。秦汉的禄秩等级具有浓厚的职位分等色彩，这反映了秦汉“以吏治天下”，官僚特权较小。魏晋南北朝中正品、散阶和军阶，使这个时代又成为品位分等的高峰。唐代存在散阶，宋代存在本官，依然是品位分等性质，不过到了明清阶制大幅衰落，各种待遇都向职位靠拢，在这个时候官员关心的不是品位，而是职位。在当时，如果想当大官就做京官，这样政治前景就比较光明。如果想发财想捞钱，就当地方官，各个地方官职都被官员分为肥缺、瘦缺。肥缺是油水大的，而瘦缺是榨不出油水的。职位就是官员之所争。
中国古代官阶制度的发展，就存在着这样一个上下动荡、左右摇摆的进程，甚至历代官阶简繁也有规律可循。官阶制的研究，对于宏观看待中国政治体制变迁有着重要的意义，在经济史观、文化史观之外，制度史观对于理解中国历史也有着重大的理论价值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