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震后,一切都在发生变化。
60岁的王官义再也没找到父亲的坟墓。
他所在的宝兴县雪山村,是一个城镇化过程中典型的凋敝乡村,大批留守老人却意外地因地震加强了和儿女的亲情。
地震袭来时,71岁的王匡民在老伴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跑到户外,定过神来时,发现大房已经开裂,猪圈塌了,猪和骡子都跑不见了。
69岁的老伴曾智菲满山上找了一天,影子都没找到一只,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。村里人把她劝回了家,安慰她:“牲口受惊吓了,过一阵子就回来了。”对山里人来说,骡子只有少数人家才有,一头健康的骡子可以卖到上万块。
“活了大半辈子,这是第一次。”王匡民感叹,他所在的雪山村大坪组在宝兴县城西侧的高山上,海拔1500多米。
而他的邻居,70岁的马石坤老人家房顶出现一个大洞,到处漏雨。马石坤并没有接受政府派发的帐篷,而是和老伴用油纸搭了个帐篷住。地震后3天,村长喊话叫每家出一个人去山下背帐篷回来,但他没有去,“背不起,听说有100多斤重。”但他听说街上有人派发方便面,一路找过去却没找到地方。
同一时间,位于山腰的潘族组居民王官义正在自己小木楼下倒茶,房子开始抖起来,杯子倒在桌上,稍微站定,轰隆隆的声音从房子后面的山坡上传来,紧接着一颗巨石砸破屋顶,击穿阁楼木板,重重地落在地上。
阁楼是弟弟睡觉的地方,所幸弟弟一早就出去田里干活,“山里人都起得早,要是懒一点起床就没了。”王官义感到庆幸,他差点就失去了身边唯一的亲人。
在一公里山路之外的雪山组,78岁的李玉明和老伴跑出房子时摔倒在地,胸口一直痛得喘不过气来,之后在床上歇了三天,高烧不退。后来被医生发现肋骨断裂,引发肺部感染。
第一支救援队来到雪山村,已经是地震发生后第三天。
这座没有通公路的山村,分为三个居民小组,现有人口60余人,9成以上居民年龄超过60岁。需要徒步爬行3小时才能抵达,在地震后忙乱的宝兴县,这里一度成为被关注的盲区。
王匡民跑掉的骡子,是邻居们赖以搬货的主要工具。雪山村的老人们每个月下山买米,大多数都要靠它驮上山,骡子跑掉后,大家不得不想别的办法。
罗家良就是其中之一,他今年73岁,患有严重的风湿病。老伴苏正玉72岁,她每隔两三个月都会下山买100斤米,用王家的骡子驮上山,每次支付8元。
每次下山前,罗家良夫妇会起个大早把鸡蛋用干草和布包好装进背篓,步行四个小时到山下的宝兴县城集市卖掉,买好大米、油盐、酱油、味精再背上山,下山一次花去一整天时间。
这一次采购可以管三个月吃喝无虞。
体力好些的会种多一些菜,一大早把青菜摘好,背到山下去卖。40岁的曾金荣是村里少见的“年轻人”,他每天都会背一大背篓的青菜,步行2小时赶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掉。
“买药最凶,一次最少要花几十块。”苏正玉今年72岁,长期的风湿病和静脉曲张,让她的腿病越来越厉害,她每过两三个月下山一趟买药,用各种擦拭的药水,也贴过各种膏药,总不见好转,“但还是得买”。
每月70元的老人低保,成为老人们最依赖的收入。苏正玉为了低保对大坪组的组长颇有意见,她压低了声音,“后来看到电视上说60岁就可以吃,才发现我到70岁才吃了两三年,组长自己先吃了。”
地震过后几天,大家听说县城来了很多穿白大褂的医生,可以免费看病,老人们依然半信半疑。“真的不要钱吗?”苏正玉拦住村里来的志愿者问。
但她的老伴罗家良已经很难下山看病,“走不动了,恼火哟,坐骨神经痛”。
医药费成为留守老人一项重要支出。2004年12月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的一次抽样调查发现,留守老人有近三成得过大病,而得了大病后身边没有子女照顾的比例达62.4%.
来自深圳的医疗救援队的调查发现,由于长期高强度劳作,雪山村多数老人都出现静脉曲张的症状。身处海拔1500多米的高山地带,长期劳作,风湿病是老人们的通病。
“情感慰藉仍是留守老人最需要的部分。”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经济所研究院唐康芬在她的硕士论文中说,老人们因为长期没有子女陪伴,只有将精力都转移到种地上去,而且子女外出后大量抛荒的土地大大增加了老人们的负担。据她调查,80 .9%的留守老人目前仍然在依靠自己的劳动获得收入。
地震后几天,村里恢复了通讯信号,老人们发现,远在外地的儿女们开始频繁地来电话。
“娃娃们又打电话来了!”苏正玉兴奋地对着老伴喊了一声,此时罗家良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发呆,随口问“哪个?贵贵还是贵梓?”他侧了下身,两手搓了搓,像个紧张的小孩子。
贵贵和贵梓分别是罗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,两人出去安家已经15年,一个在天全,一个在芦山,都做了上门女婿。地震前一年才回一次的儿子,最近开始频繁和二老联系。
苏正玉告诉老伴,儿子知道家里的房子已经开裂,就叫他们搬过去住,这次电话是再度叫他们下山。但罗家良拒绝了,“娃娃们都有小孩,在外面能照顾自己都难,我们不能去。”
王官义的儿子王伟今年29岁,打工多年后在成都建立了一个家庭。从此极少回来,只有在过年时候一家人才返回山村相聚。
地震加深了家庭的联系,儿子这两天每天都有电话打来,表示想回来看他。但被他拒绝了,理由是沿路塌方危险,而且最近在封路。“哪个人不想自己的娃儿?只要他们自己在外面过得安逸就好。”
地震后的第五天,20岁左右的年轻人开始三三两两出现在雪山村的山道上,这些在雅安和成都等地打工的孙辈们赶回来,帮自己的爷爷奶奶背粮油和日用品上山。
虽然看病缺钱,但罗家良从未向儿女张口要过钱。他说,儿女们在外面生活养孩子不容易,“城里头生活租房子,买菜,坐车,娃娃上学,都要钱”。
王官义10年前离婚,妻子离开大山去了县城,婚姻一直是他不愿意提及的话题,但他最宽慰的是29岁儿子结婚。
“儿子能娶到媳妇,是天大的事情,你说雪山村这样的地方,哪个女的会嫁过来哦?”王官义的担忧自有原因:年轻男女都已外出打工上学,贫瘠的雪山村早已在附近女孩们眼中失去吸引力。
罗家良经常会想起自己身体还健康的时代,那大约是20年前,最多的时候雪山村有100多人,那时候外面和村里差距不大,大家都不出去打工,“全村人都在这里,种地种菜不离开”。
“那时结婚容易,娶媳妇嫁女儿基本上都是一个村的人。”但20年来,随着年轻人逐渐外出打工,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很难娶到媳妇,“自家的女娃也不愿意嫁到山上”。
40岁的曾金荣是个例外,他在20岁的时候娶了老婆并生了两个儿子,大儿子已经18岁,在彭州读职业学校,小儿子在县城读宝兴实验小学。
“我那时候运气好,刚好还有人肯嫁,过几年就不行了。”曾金荣说,现在时代变了,女的跟以前想法不一样了,没人愿意嫁到山上来了。大坪组的年轻人大都已外出谋生,只剩下一个35岁的大龄光棍和一个疯子。
但老去的村民们,大多并不愿意离开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山村。王官义记得几年前,儿子结婚,自己第一次出远门坐车去成都参加儿子的婚宴。唯一的印象是人多车多,各方面不习惯,很陌生,“外头虽然说富裕,可是空气没有这边好,天也雾沉沉的,不像山区,青山绿水,看着舒服”。
在宝兴县,地震后百废待兴,对留守老人的援助并不是迫切需要关注的问题。县委书记韩冰在4月24日接受南都采访时说,震后县里在每个村派驻了一支工作队,对留守老人的援助仍以政策规定内的帮扶为主,发放低保目前仍是主要途径。
王官义仍然惦记着父亲的坟墓,4月29日中午,背着背篓的他又出现在宝兴县城,他说下山时刚刚顺路又去江畔的乱石堆里找了一番,“你说这怎么就找不到了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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