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李晓
我老家土地上的那些牲口，已经融为我对故土血脉里牵挂的一部分。那些牲口一辈子与乡人相依为命。
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，风吹草浪，远远望去，以为是天上白云一朵朵飘落了下来。老家的那群山羊，“咩咩咩”叫着，我11岁的一天，发现它们吃了草，是半跪在地上，头朝天的姿势叫着。后来我问读过私塾的堂伯，羊为啥是跪在地上望着天“咩咩咩”叫？堂伯一脸庄重地告诉我，羊是在向老天感谢嘛。我们吃的东西，都是老天赏赐的。那次，堂伯让我坐在草地上，把头仰起，他一字一句地说：“侄儿，等你今后去县上做了官，你也不要忘了本，要记得你是从这个村子里出去的。老家的人来城里，你碰到了，要请他们吃个饭。”
高考落榜那一年，有天在山上割麦，看见一只羊吃了草，“咩咩咩”朝我叫着。我烦躁不已，走上前去，朝步步后退的一只羊狠狠地踢了一脚。我看见，羊温良的眼睛里，仿佛有了湿润的光。后来，我从村子里进了县城，但没当上大官。等有一天想起堂伯说的那些话时，他已经在土里睡觉了。有一回，我回到村子里去，看见几只羊，正在堂伯的土坟前吃草，吃完了草，它们也跪在地上，“咩咩咩”叫着。难道，这些羊，也是在向我堂伯表达感谢？我眼前浮出乡人们劳作时翻飞的白发，他们的一生多像羊的姿态。
比羊更辛苦的，是村庄的牛。牛的一生，就是默默躬着腰，在田里拖着犁铧前行，直到再也拖不动为止。我老家的徐老汉，他78岁那一年，陪他十多年的一头老牛再也没体力耕地了。老牛躺在圈里，望着徐老汉的眼神，似乎充满了歉意。当它还是一头小牛犊时，徐老汉就教它耕田。我小时侯站在村子里的山冈上，望着天光云影下的水田，如镜子一样泛着白光，一头头牛在水田中辛苦地拖动着犁铧，农人们催牛的吆喝声，与山涧丛林中的鸟鸣声交织在一起，煞是动听。这大地上的传统春耕图画，而今几乎成为了绝版。
徐老汉的一辈子，就是老牛的一辈子。当那头老牛要被卖去宰杀时，我在村子里的院坝上，看见暴跳如雷的徐老汉和儿子几乎要拼命。后来，这头老牛是老死的，挖了一个坑，埋在了山冈上。
有一回我悄悄回到村子里去，路边一头寂寞老水牛，用秋水深潭般的眼睛望着我。我顿生感动，或许老水牛见到回村的人太少了，它是在向我深情致意呐。我还看见一头牛，伸出头，用舌头去舔叶子上的露水。人有时候是多么的麻木，没见到牲口们这温柔一幕。
我那村庄里的牲口，还有狗、猪、马、驴、骡……我在城里，真想给它们用春秋笔法写一个小传，让它们在大地的风中，一一苏醒过来，催醒渐渐沉默的群山，永远与我老家的大地同在。
